聊聊演出 | My Shadow King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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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 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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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BobDylan
summary
Is it rolling, Bob?
type
Post
直播开始前半小时,平台开放了 chat 功能,观众们迅速涌入,我的电脑屏幕就这样被成百上千条一闪而过的消息淹没。
不少人进入直播间后都发送了上面的这句话。它出自六十年代末那张乡村乐专辑 Nashville Skyline 中的 To Be Alone with You,Dylan 在歌曲开头询问自己的制作人 Bob Johnston 有没有开始录音,这句话就这样被录了下来,一并刻在了最终的唱片上。
时至今日,八十岁的老人家竟仍然有折腾演出的兴致,还有观众在引用他五十多年前随口说过的话来催促直播尽快开始,难免让人有些感慨。说来也巧,结果那天的歌单里还真有 To Be Alone with You 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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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严格来讲,两周前放映的「Shadow Kingdom」并不是一场全程实况转播的表演,而是一部预先录制且剪辑好的,由 Veeps 平台独家直播的音乐会影片。
在七月初的预告片段中,Dylan 正在俱乐部台上沉醉地唱着 Watching the River Flow,他的身后有几位伴唱乐手和一整支伴奏乐队,面前则是随音乐前后摆动着身姿的观众们。这便是整部影片的大致模样了。
在这场约五十分钟长的视听盛宴里,小伙子们戴着西部牛仔帽,姑娘们烫着精致的卷发,他们端起酒瓶拿着烟,有时在桌边专心欣赏表演,有时静静望着别的方向出神,有时结伴走到台前相拥而舞,有时也会干脆从画面中消失。蒙上一层黑白滤镜后,此情此景就像是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小酒馆;雾气缭绕,光影斑驳,有些许如梦似幻般的气质。
与此同时,影片中已是耄耋之年的 Dylan 满头灰白,背景里的风琴手、吉他手和低音贝斯手无一不戴着深色口罩,他们的身影又能立刻把屏幕前的我拽回 2021 年。看着他们走下舞台,混入一副二十世纪装扮的人群,再演奏起数十年前的那些老歌,真的太奇妙了。其间有一种超现实的、富有戏剧性的、难以言说的冲突感。
实际上,影片的副标题就叫「The Early Songs of Bob Dylan」,事实也确实如此——其中的十三首曲目基本坐落在六十年代后期至七十年代初期的时间轴上,相较于老爷子在近来 Never Ending Tour 期间偏爱的那些作品来说,还是有一定区别的。要知道,这其中的不少首歌,他许多年都没有演过了。
撇开 What Was It You Wanted 这来自 1989 年的独一首不谈,发行时间最早的曲目是 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接着从五专至九专雨露均沾,另外还有七十年代初的两首,最晚的则是 Forever Young,出自十四专。往前算,并没有涉及到抗议民谣时期,而是直接从插电转型的民谣摇滚时期开唱;往后算,也没有覆盖到血轨和滚雷时期,还直接略过了受基督教影响的作品,以及八十年代几张反响平平的专辑。
如果非得给 Bob Dylan 贴上点什么标签的话,我会说他是一位自老美国走出的情歌手。如今这份歌单里有相当的十二小节布鲁斯味道,也有不少首都以爱恋作为主题,我更加确信自己的观点了。
演绎老歌的 Dylan 再次背上了吉他,架起了口琴,他时不时地在空气中比划出各种手势,想必是唱到动情了。或许是录音室制作的缘故,又或许是疫情期间休养得还不错,麦克风前的老爷子一改平日巡演时叫人捉摸不透的气场,此刻他咬字清晰,嗓音明亮,节奏稳定,在柔光与乐声的衬托下,竟显得异常细腻亲切。这一切实在是让我有些吃惊。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听 Dylan 早年间的现场录音,直到镜头特写再次给到老爷子面部的皱纹以及低垂的眼袋,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我想起了 This Is Us,一部我很喜欢的美剧。上一季的故事里,已是不惑之年的男主角终于向养兄弟敞开心扉——他从小就一直在玩某种假想游戏,由于整段童年里仅认识两位同族裔的成年人,小男主角就用他们替换掉了自己现实中的白人养父母,悄悄地在心底虚构出了另一幅三口之家的温馨场景。多年后他才在互助小组里了解到,原来这个游戏并不只有他一个人玩过,事实上,此类幻想空间的存在是如此普遍,它甚至都拥有自己的专有名称,就叫做「Ghost Kingdom」。
我在想,「Shadow Kingdom」是否也包含类似的意味?我们都清楚 Dylan 是个巡演狂,我相信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他一定深知自己是那种属于舞台的人,属于聚光灯下的人。或许老爷子也在脑海中虚构过属于自己的幻想空间呢?不能满世界巡演的日子里,他就在那儿重新做起了曾经的俱乐部歌手,抛开名望,放下光环,忘掉年龄,在错乱的时空里为假想的观众弹着琴,在鬼影之境里当着自己的国王……
疫情为演出市场带去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多方因素在此一拍即合,在我看来,这部音乐影片正生逢其时。它是一场成功的商业艺术活动,是一次对唱作人内心「Ghost Kingdom」的视听化复现,是一个怀念从前音乐世界的大好机会。对于我这样新世纪的新听众而言,二十五美刀的入场费已经值回票价了。
遥想两周前,自己凌晨五点多就爬起床来,顶着偶尔连接不稳定的网络,拿转换线把电脑接上电视屏幕,再连上蓝牙音箱,惬意地躺到沙发上抱起吉他,对着熟悉的歌词和舒缓的编曲,时不时地找准和弦走向跟着唱几段,就像是平日里听歌一样,直到天色渐明…… 多么难得又奢侈的经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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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还赶上过一场 Dylan 的巡演,正好就是三年前的「那年今日」。
那是个夏天,在香港。当晚的一切都发生得特别快,他登台,他表演,他离场,颇有些凯撒大帝的意思。返场曲毕,已经演足了满满当当二十首歌的老爷子便迅速转身而去,把包括我在内所有没缓过神的观众们远远地甩在了背后。
我模糊地记得那种感觉,仿佛上一秒自己还在对着门票寻找座位,下一秒散场灯光就亮了起来;一瞬间,激动人心的巨大声量突然全数消失,乐手们也不见了踪影,我却还独自坐在原地发着愣。此时像是有谁抽尽了瓶子里的空气,只留下一片可怖的空虚。过了好久,等到自己终于起身走入涌动的人潮,走进街头的夜色中,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对将将才成年的我来说,那可真是难以消化的一晚。
场馆内没有大屏幕,观众们很难看清台上人的动作及神态,远远瞧过去,Dylan 总像是一脸严肃的样子,甚至给人感觉有些不悦;他全程和台下零互动,也几乎没有眼神交流,似乎只当我们不存在。此外,老爷子一整晚都在弹钢琴,吹口琴,但偏偏没有弹吉他,听说在他近年的大多数巡演中已是常态。
还有那些被改得面目全非的编曲,以及老歌新唱时几乎听不明白的歌词——真的,三年前我 Dylan 听得还不够多,可天呐,哪怕是我熟悉的那些作品,有几首也是一路听到了重复段,直到我确信自己听清楚了唱词里包含的歌名,才能反应过来他究竟在唱哪首歌——离谱的是,据说连不少英语母语者都是如此。
当然,我知道自己不该奢求太多,只是难免感到可惜吧,毕竟那是第一次有机会去 Dylan 的现场。回想起来,从演出前的焦急等待,到演出时的茫然发疑,再到演出后的怅然若失,自己既有被老爷子身上的距离感吓到的时候,也有深深为老爷子的演唱感动的时候。无论如何,那也都是一份难能可贵的人生体验,我告诉自己,它被笼罩在某种不得了的光环之下,理所应当是令人困惑的,也是震撼人心的。
我还记得场馆内爆发出一轮接一轮的掌声与喝彩声,它们连同奏乐声反复不断地交替着,轰鸣着;我还记得唱到 Don't Think Twice 时,自己动着嘴唇默默地跟唱起来,望着 Dylan 年迈的身影,心底有阵阵情绪涌起;我还记得演出最后自己和其他观众一起挤到台前,就站在离老爷子几十米远的地方,听这位传奇音乐人吹他的布鲁斯口琴……
噢对,我也还记得自己那天不知为什么穿了一件印着 Oasis 字样的纯白色 T 恤,回到街上时整个人振奋异常,又不知为什么戴上耳机循环听起了 Here Comes the Sun,最后在夜色中一路快步,走了好几公里才回到酒店。这一部分实在是莫名其妙得有些好笑。
写得有些激动了,很感慨,居然已经过去三年了。当晚的更多细节早已从回忆中消失了,剩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几段博客上絮絮叨叨的小故事,还有一张被我从墙上摘下丢进抽屉角落的黄色票根。三年过后,说实话,我甚至不太确定该为此作何感想。或许更多的还是怀念?我确实怀念那个傻里傻气的年纪,也庆幸自己在那样的年纪做过那样的事情。如今看来,简直是黄粱一梦。

© Barry Barryman 2021